文学
老三届丨霍秀: 同学孙立哲, 人生如逆旅, 我亦是行人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霍秀,清华附中初68级老三届,1968年到山西插队,1971年考入宁夏文工团,1978年考入中国儿童艺术剧院。1980年进入影视界。1989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学习导演和编剧,在多部电视连续剧担任执行导演,在中央电视台《文苑漫步》栏目担任主持人,北京电视台《东芝动物乐园》栏目担任总导演,北京电视台《走向大自然》栏目担任主持人、编导等。
原题
人生如逆旅
我亦是行人
——孙立哲的故事
我和立哲的第一次接触竟是面对死亡。
那是1992年, 意外地接到了他的电话,声音悲哀疲惫。这之前,只是在校庆上见过面。他说,妻子吴北玲患癌症去世了,遗体告别会准备几天后举行,问我是否能在电视台请人把告别会录制下来,两个孩子太小,录像带将来留给孩子们看,怕他们忘了妈妈。
立哲和北玲一起在陕北插队,在延川当知青,北玲早就暗恋着立哲,但立哲一直把她当普通同学看。在立哲被打成“四人帮爪牙”的那些日子里,深爱着立哲的北玲从北大逃学,天天跑到铁生家,商量着怎么“捞“出立哲。铁生说,“北玲在北大待不住,几乎天天往我家跑。当然是因为立哲。她常常是下午下了课来很晚才走,每次进的门来脸上都藏不住一句迫切的话:立哲呢?要是立哲不在她脸上那句话便不断的响。然后不管立哲在哪儿,她就骑上车去找。立哲正在身体上和政治上经历着双重逆境,北玲对他的爱情惟更深更重。”
他们婚后便去了美国,一个学医,一个学比较文学,北玲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并在美国西北大学任教。
吴北玲在延安
1991年,立哲带北玲回国,却是治病。铁生说,“那个细雨的早秋初见她时的情景,恍如昨日。她摘取头巾,笑说:“瞧瞧我,没样了。”放疗化疗把她的旧发脱光,但又已长出了短短的新发。我不大相信她真的患了绝症,不信她会死,虽然知道谁都会死。那样一个乐观潇洒的灵魂,怎么可能就消失?“
作家查建英是北玲北大的同学,她在文章中写道:“我仍然记得1991年春天我到医院去看望她的情景。她面容苍白,极度虚弱,因为化疗,头发几乎都掉光了,只能依靠吗啡来止痛。但她看起来似乎比在芝加哥时更快乐。她表现得异常平静,而立哲则很憔悴,比以往更显得狂乱。他无微不至地关心她,她则快乐地享受他的照料。他们的角色如今完全颠倒过来了。在她生命最后的几个月里,她成了他的一切。后来他告诉我,他为自己没能医治她深深内疚,而他本来是一个医生;他也为自己没能更爱她感觉悔恨。”
北玲还是悲凉地走了,抛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这事是一定要帮助的。我找了电视台一位资深摄像师,把遗体告别仪式细细地记录了下来,远景中景近景特写,一点儿过程和景别都不肯放过,做成一盘录像带给了立哲,让已经飞上天际的北玲,栖落在这里,在人间的眷恋中。
立哲一生艰难坎坷,备尝荣辱,是同学们嘴里的猛料。我们聚会后,闫阳生拿着小录音机,立哲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上长白,下版纳,边走边谈不觉日夜。聊着聊着,立哲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就从闫阳生笔下传遍了媒体和网络。
当年的立哲剑眉星眸,挺鼻浓发,可谓英俊小生。奇怪的是刚下乡时,哪个知青点的女生都不要他,赶他走,说他赖呼呼的。立哲说自己被人视如敝履,蔫头蔫脑地找到铁生那个队请他收留,还写了一首诗巴结他,“怀揣红宝书、豪情干革命”之类。铁生狠狠地踩乎:“这也叫诗?你这辈子不要写诗了!”但从此立哲和铁生就成了哥们儿,睡到了一个炕上。
刚下乡时立哲并不懂医,铁生懂医,曾在一个医院学习班学会了扎针灸,下乡时带了医书买了药,就教立哲扎针灸、看病。巧的是刚到村里第一天,正碰上一个发烧老乡找大夫。是个老太太,脸上长了一个红色的大包。立哲和铁生拿着赤脚医生手册左翻右查,最后得到一个共同的结论:丹毒。知青们把阿司匹林,抗菌素,红糖水全都拿出来,两天就退烧下地了。但这红包没下去。问老太太你这东西长了多少天了?“唉呀,生下就有嘛。”原来是生下就有的血管瘤,大红记!
立哲说:“有个孩子大面积脱水,奄奄一息。我翻山到那个村,只带了个大针管,就用注射器打点滴一点儿一点儿往里推。从晚上推到第二天白天,30多个小时!手都僵了,把孩子给救活了,孩子叫我干爸,我才18岁。“
“最邪乎的就是婆姨上吊的事。在打则坪,我已经睡了,忽然外面非常嘈杂,四五个人打着火把跑啊,边跑边叫我的名字。等我到那儿一看,门板上躺着一个女的,直了。婆婆跟媳妇打架上吊,放下(断气)已经半小时了。有几个老汉就拿烟袋锅蹲着抽,人家在那儿商量后事呐!我刚下乡,哪儿见过死人啊,那也得动手啊。扎人中,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时我想起来书上看的,最好的穴是涌泉穴。我用这么长的针,反正豁出去了,使劲咔咔咔往脚底板扎。扎着扎着,突然她喉咙这儿“嗑”一声,这一声就能把人吓着,死人呐!赶紧做人工呼吸。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活了。这可能是假死,但这件事使我走上了不归之路。“神医”就是这么来的,说死人一针扎活了,就是史铁生起哄起的。“
“结果周围村的老乡都来了,医疗站外每天都挤满了人。忙时连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外面排队让看病,隔着半人高的围子,一边儿蹲着拉屎一边开方子。还有妇女敞着胸,让给怀里吃奶的孩子看看病。”
还有一个更邪乎的事。“那一天,七八个小伙子,抬着个人就来了。年轻女的,17岁。我一看神经都吓炸了,一个大铁锹把,从屁眼子进去,从肚子出来啦。她们修水利,把铁锹竖在下面,摸黑收工时一跳,咔就把人穿了,穿糖葫芦。我没办法,就只有拔。前面三个人,后面三个人,“一二三”拔!硬给拔出来了,我双手一摁,止血消毒缝针。她家里人说“还能生娃不?不能生就别救了。”后来我回乡,一个妇女拦住我,让她的三个孩子叫“大”。她就是当年那个姑娘。”
除了给老乡治病,孙立哲同学还偷偷地给女知青做人流:“那个时期的知青相当苦闷,我也很可怜他们。男知青之间没原因地打群架,血拼,没有以前的派性。女学生的流产都是我做的,有二三十个吧。远近村的都有。那时也不会避孕。流产没证明不给做,没结婚证更不给做。那成了一个很大的道德问题,只有找我做,我保密。”
这还不神?这不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华佗吗。孙立哲的名字不胫而走,一日千里地传遍了陕北,传到北京。1974年,省委书记约谈他:中央出文件了,点了5个人的名,邢燕子、侯隽、朱克家、孙立哲、程有志,树为扎根农村典型。江青同志都知道了他。按他的话说 “这下捅篓子了!”
他虽然没见过“四人帮”,但经常被迟群谢静宜她们叫去给大学作报告,还出国作报告介绍自己的事迹。这不是给四人帮脸上涂脂抹粉吗?还能有好下场?四人帮倒台后,军代表严正宣布:孙立哲在“四人帮”问题上犯有严重错误,立即回延安接受审查交待问题!
“那时候大礼堂开批判会,横幅大标语,孙立哲几个字倒着写打上叉。两个民兵押送,一进门口号声响起:‘肃清孙立哲在卫生战线上的流毒!’我成黑帮了。太难受了,我在村里房东家喝闷酒,两瓶半西凤酒、一瓶半葡萄酒,一口气干完,后来都没味儿了,不省人事。几天醒来,皮肤和眼睛金黄,村里赤脚医生娃子说你咋变成了金丝猴。送到延安医院一查,黄疸指数二百多,诊断亚急性肝坏死,死亡率97%以上。大量打激素,把糖尿病也打出来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站也站不起来,人都毁了,成了猪一样。”
“出院以后,回清华家里,拄着个小棍儿,慢慢腾腾地迈着方步,脸肿着。听到的都是发小们上大学的消息,邻居小悦、小茁兄弟俩一起考上了清华,华苏(华罗庚之子)、籍传恕也上了清华,庞沄上了钢院,周围的人都上大学了。我连考试都不能考。”
没过多久,立哲又被押回延安继续接受批判。
老乡们不干,他们抵触省地县联合调查组:“我们不知道政治错误是个甚么球事,就知道孙立哲看病救人不要钱,不收礼,是个好心人。”一边是开社员大会批判,另一边开小会签名。老乡从大会出来,就有人引到这边签名。他们秘密传着一句话:“啊呀,签名就能救孙立哲!咱们多一个签名,娃娃多一份生望。”
立哲说,“陕北穷人多但是有良心。明天起身出门要饭,今天门上来了叫花子,最后一口黑糠干粮也掰下一块。结果本村的外村的,近的远的来了不少。签名的、按手印的,什么样的纸都有,花里胡哨的连在一起往上贴,弄成了很长的一个‘万民折’。”
北京这边儿,铁生家是“捞”人联络站,他帮立哲起草申诉书,北玲在北大逃课跑外线,通过师大女附中同学关系,找王任重、顾秀莲。同村的知青刘亚岸上下忙活找领导,最后申诉书和万民折竟然递给了胡耀邦。胡耀邦、胡启立都知道孙立哲其人,立即明确表示:这个孙立哲抓错了,他怎么会是“四人帮”呢?开会时胡耀邦找到王震:“小孙不是‘四人帮’,另外,这个人现在有病,王震同志对陕西干部熟,请王震同志关注一下此事。”
突然有一天,地委书记带着副书记、卫生局长一大帮人,黑压压涌进立哲那个黑窑洞里来。立哲早已习惯了,不又是批判嘛,低头等着。地委书记一把抓住立哲的双手使劲摇啊摇:啊呀,孙立哲同志,你受苦啦,俄、俄们不了解情况啊……卫生局长拿出好烟:吃烟吃烟。好几个人忙不迭同时擦火柴,六七只燃烧着的火苗递到他面前,照亮了他惊喜欲狂的眼睛。
“当天晚上,我就住进地委最好的招待所,第二天,飞机直送北京。救护车在机场等着,直接拉到医院住进单间,就这么厉害。一夜之间,天上地下,你研究了吗?这就是政治。中央直接打电话,这就很严重,就是个政治态度问题。”立哲对听呆了的闫阳生说。
翻身农奴把歌唱。1983年,立哲考入美国西北大学攻读器官移植免疫博士学位。由于对动物毛发敏感,于 1987年放弃博士学位,在美国创办了万国图文电脑出版集团公司,后来成了美国万国数据通讯公司总裁、华章公司、先知公司等多家公司董事长。
1992年初秋,我又意外地接到了立哲的电话,声音嘶哑,急切。他说妻子刚去世,自己回国投资又遇到了大麻烦,被人诬陷暗算,有可能血本无归。同学们都知道他生命中大起大落的凶险日子已经过去,怎么又陷入沼泽了?
我说:“你出国多年,是不是已经不了解这里政治和市场生态了?”他说:“ 咱们这儿有无数的潜规则,和人打交道太累了,防不胜防。同学里只有你在媒体工作,能不能帮忙找个能报道经济事件的媒体?我想和他们聊聊。”
“好吧,我试试。”
我拨通了人民日报经济部主任艾丰的电话。“孙立哲?你说的是当年的赤脚医生孙立哲吗?“艾主任知道他。
“是的!”
“我见过他,很不错的小伙子!当年还报道过他。”
“噢,那太好了,咱们找时间聊聊行吗?”
“没问题!”
艾主任精神矍铄,刚直威严却很亲切,他是著名的经济学家和中国名牌战略权威专家。和立哲深谈两个多小时后,艾主任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霍秀,这稿子由你来写。”我瞠目结舌,人民日报的大主任不派记者,怎么把任务派到我的头上来了?
我使劲儿推辞着:“这这这......我哪有那个本事呀?我初一都没念完就文革了,我是小学生!您派个记者吧!”
“你试试,三天后交稿,最多五天。”艾主任不由分说地下了命令。“不要写经济纠纷,就写立哲这个人。”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勒令写文章,还要在《人民日报》发表!想想立哲的境遇,几乎所有的资金都投到了国内,忽然就有可能血本无归,这个事不能推辞呀。
白天上班录制节目, 晚上回家点灯熬油,找了一大堆立哲的资料,几乎三天没合眼,终于写出了一篇很幼稚的文章,居然,艾主任通过,见报了。
有这样一个投资者
——特写孙立哲
《人民日报》1992.9.17
署名:霍秀
盼见儿女怕见儿女捷声捷妮当解慈母意,
彼岸创业此岸创业万国万通凝聚爱国情。
此文章发表后不久,就被《读者》杂志(原《读者文摘》)转载了。我工作太忙,都没问过立哲的境况是否有所好转。
和立哲的接触,几乎每次都让我措手不及,一年多后,第三件事又来了。
那天接到他的电话,声音洪亮,情绪饱满,底气冲天,感觉全身通爽:“霍秀儿(作者原名)吗?哈哈你好!好久不见!哈哈哈!”
“你好呀立哲,怎么那么高兴啊?底气很足嘛!你的公司好吗?有好事儿吧?”
“你可真聪明,哈哈有喜事儿呀!我要结婚了!”
“啊什么?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儿!恭贺恭贺!新娘子是谁呀?”
“是我们公司的,叫张瑾。婚礼你得来呀。”
“那当然,肯定来!太好了,祝福你们!”
“还有一事相求呢,这事儿非你莫属。”
我又开始紧张了:“什么事儿又轮到我啦?”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你得帮我当婚礼主持人!”
“啊?这可太有难度了,我从来没做过婚礼主持人呀!”
“你一定不能推辞,只有你能胜任!”立哲说话没商量。
又是一次意外,又是一次勒令,不得违抗。但立哲总算缓过来了,这么重要的人生时刻,由我来宣布他们的喜结连理天地万年,我怎么敢推辞!
大喜的日子来了。在北三环路的张生记酒家,包了二楼的整整一层。
刚到酒家门口,就碰到了陆续来的很多同学。大家相互握手拍肩,猜姓名猜职业。岁月沧桑青春不再,不少同学已经呈现出衰老的容貌和体态。“我是在陕北插队的。”“我在山西孝义。”“我也是山西的,在运城。”“我在内蒙古,农区的。”“哈哈,内蒙土,山西洋,陕西净是大流氓。咱们这儿全了。”“为什么?“”因为当年北京工读学校的小流氓都给弄到陕西了......””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在陕北干了八年活儿,回来后只能在我爸的工厂顶替,没文化,工人阶级呀。”热闹的寒暄把我不由分说带入时光机器,思绪飞回二十多年前。
我们绝大部分都是当年的“知青”,”知识青年“这个桂冠是当年硬造出来的新词,一个绝妙的被美化的政治名词。它成了全中国所有从高三到小学六年级下乡城市孩子的自恋幽默。
1968年底开始,中国城镇的孩子们就都打着背包出发了。那是一场震惊世界的人口大迁徙,就因为老人家说了几句话,就是一句顶一万句的法律和政策依据。1700万中学生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城市和父母,带着立志当农民的激昂和解放全人类的理想主义幻觉,去到农村,自己谋生,空前绝后地全部变成体力劳动者。
史铁生同学曾说过:
我当时是报了名但不让我去的,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牵连到我,和一个很抬举我的的罪名“想加入叛国集团”。工宣队找我谈了好几次,声色俱厉地让我交代罪行,我当然一问三不知,什么都编不出来。后来几乎全班同学都可以报名上山下乡,唯我例外,几天就被叫到工宣队审问一次。
我只是个初一的小女生呀。那日在教室枯坐,呆滞地看着墙上老人家深不可测的笑容,脑子里忽然一亮,写血书向毛主席表忠心!找到一张雪白的纸,平平铺在面前,平静呼吸。从我血管里,经过心脏流出来的年轻的血液,会在这里凝成革命的誓言。把一根大头针擦了擦干净,伸开手掌犹豫着。刺哪根手指呢?这是一双从小弹钢琴的手,每一根手指都不能有残疾,尤其是指尖。想到江姐鲜血淋漓的十个手指都插满了竹签子都不呻吟一下,一咬牙一闭眼,把大头针狠狠地刺进左手无名指指尖。
血呼地流了出来。我用右手捏着这根手指,一边挤一边在纸上写。但只写了毛主席语录几个字就写不出来了。原来以为扎一次就可以把血书完成,血为什么不再流了?于是,咬牙切齿地再扎!再写,又扎,继续写,指尖已经快要扎烂了,泪水自己就不听话地向下滚落,忍受着撕心裂肺快要昏倒的疼痛,写了如下这些字:
血液只要到了纸上,就变成绛紫色,完全不是鲜红的了,但那不能说明我的心不是红的。当我把血书恭恭敬敬地交给工宣队长,他诧异地愣住了。我猜他那时心中肯定在上下权衡,是再定性一个叛国投敌分子,还是把她放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嘴唇动了动,但没说一句话。两天后,终于批准我去山西插队。
插队。多少青春抛给了当红色农民的梦想,多少生命被理想主义一下一下地击碎,跌进了生活最底层的泥淖,像个黑色的泡沫。文革后,老三届中考上大学的不到4%,整整一代人的才智资源流产,荒废,成了文化残疾人,无数人被这个伟大的时代哗啦啦地吞没。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别说我们没文化,几十年后,我们气吞山河地主宰了这个时代。
哦,看到立哲了,这是婚礼现场呀!我使劲儿深呼吸,让自己从回忆中跳出来。
立哲迈着一贯的小碎步招呼大家,拥抱各位来宾,兴奋的满脸通红,快乐的汗水哗哗地淌,美丽的新娘张瑾不时抽出纸巾给他擦拭。
他是历经荣辱浮沉大起大落,死灰复燃的强者,提到他,同学们大都啧啧称奇。
这次盛大的婚礼,让我震惊的不是场面宏大,而是被两个非常意外的人抢了镜头。他们是被立哲请到上座的嘉宾,就像玫瑰花丛中的两束激光,射向所有人的眼睛。一位满脸皱褶,皮肤黝黑,瘦骨嶙峋但笑容开了花的老年农村妇女,穿着大白褂子坐在显要位置,旁边是一个挺帅气的农村小青年,大眼睛笑眯眯的透着机灵。他穿一身硬邦邦的白衬衫黑裤子,衬衫口袋插着一只闪亮的钢笔,一大串钥匙挂在皮带上。
立哲向大家介绍:“这是我插队时候的房东大娘,对我特别好,我认她当了干妈。这位是干妈的第七个儿子,叫七元,是我接生的。这次特地从陕北把他们接过来的。”
“这老人是你干妈?”“这小伙子是你接生的?”
“是立哲接生的娃呀,都长这么大了!”
“哇!哇!哇!”大家叫着笑着鼓着掌还跺着脚,差点儿掀开了房顶。
我惊讶地看着干妈和七元,觉得这真是婚礼上让人喜上加喜的大意外,二十几年前的故事不由分说地跳出来,想象中,那天应该是这样的吧?
黄天厚土,沟壑纵横。严寒的西北风催生出更加旺盛的生命。一眼破旧的窑洞中,干妈躺在炕上扭曲着身子呻吟,无论如何生不下来。都第七个了,这次怎么不顺产?是胎位不正吗?干爹急了,赶紧跑到立哲屋:“立哲呀,你能做手术,肯定会接生吧?快来帮帮你妈,她生不下来呢!”立哲赶紧跑到干妈屋里,洗了洗手,观察了一下,用手摸了胎位,轻轻转动胎儿身体,再帮助干妈使劲,使劲......
七元,终于挣扎出来了。他抗议,对着爸妈大声啼哭,为啥让我来到这个漫天黄沙的世界?为啥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妈是个男娃?他到我们家干嘛来了?哇哇哇......这哪里是哭?分明是对这个世界拧开了泪泉。
思潮腾涌,感慨万端。看着七元,正是我们插队的年龄。那些鲜活的画面又被唤醒,七元不再是七元,是被时光抹不尽的历史......
我是婚礼主持人呀,该我说话了。站起来,对大家深深鞠躬:
他俩真行,不到几年,张瑾就给立哲生了三个娃。
后来立哲回陕北,老乡问他:“立哲呀,你有几个娃?”“五个。”(两个是北玲的)“老乡瞪大了眼睛:”啥?你把俺们都骟了,不让生娃,你自己生了五个?“立哲一紧张就结巴:“美,美国……不......不计划生育呀。”总算把最后五个字连到了一起。他那些年除了给老乡治病,还负责县里的计划生育,在那些年,老人家是头上的天,计划生育就是天老二。他说自己漫山遍野跑着追那些婆姨汉子,逮着就给他们做节育手术。当年怎敢不做?不做不把老乡罚死?张艺谋的第三个娃不是罚了748万?而到了今天,又在鼓励大家都生三个娃!
因为已经出现人口负增长。2023年中国人口的出生率为6.77‰,死亡率为7.37‰。这会导致劳动力减少,老龄化社会加速形成,再过十几年养老金可能出现巨大缺口。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史铁生点评说:“立哲后来成了全国知名的知青典型。这是正史上必不可少的一页。但若正史上说,他有多么高的政治水平,您连十分之一都甭信。立哲要是精于政治,四人帮也能懂人道主义了。立哲,有的是冲不垮的事业心和磨不尽的人情味,仅此而已。”
后来的立哲,大家听说的都是他在不断地攻读很多学科的学位,看看他令人瞠目结舌的学习经历:1979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读外科器官移植硕士学位;1982年春赴澳洲国立大学医学院留学;1982年秋天考入美国西北大学医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先后获得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医学院、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纽约大学斯腾商学院、马里兰大学史密斯商学院的医学、法律、金融、管理和MBA等多学科学位。
学习的同时,他在中国、欧洲和美国从事着出版业务,他的团队持续地翻译了一系列IT类、经济类、管理学和心理学方面的高科技和畅销书并引进中国,多年来一直引领着此类书籍的中国市场潮流。
他的理想是知识救国吗?当然,这也是他的生计。他已经从赤脚医生羽化成一个成功的资本家,出版商。
一次到西双版纳开会兼旅游,让我重新刷新了认识他的屏幕。
公路上,十几位同学和朋友在一个面包车里边聊边看风景,心旷神怡。千藤百绕的雨林在追赶我们,绚烂变幻的彩云对我们凝眸相望。西双版纳,美得太奢侈!笑谈中,大家发现只有立哲不看风景不说话,一直在刷手机,并语音对方。“立哲,你忙什么呀,歇会不行吗?”“我给人看病呢,这是个癌症晚期,正较劲呢。”
看到路边有个小药店,立哲叫车停下来去买点儿药,半天也回不来,等回来的时候就带上车一位姑娘。这姑娘正好在药店给自己的家人买药,两人聊起来,立哲慈悲心大发,不仅给她家人看病,还拿出来自己带的昂贵的美国药物,送给这位姑娘。面包车一直把姑娘送回了家。
一路走来,立哲一直都在用手机给人看病,直到深夜。他说基本都是危重癌症患者,是看不起病的穷人:“其实有的癌症是可以治疗的,也不用花那么多钱,自己制药很简单,几分钱就能做一粒药片。”他认真地说,在自己住的公寓买了几台制药机,正在制作便宜的癌症药物,送给穷苦的癌症患者吃。这还了得!大家吓得不轻,这立哲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都七嘴八舌劝他:“你这是黑作坊呀!而且是制药不是蒸包子,罪上加罪!如果被人举报了,铁板钉钉的牢狱之灾,是死罪!谁也捞不出来你!”此事后来被紧急叫停。
很多患者口口相传立哲的医术,千方百计找到立哲,然后通过微信等网络手段,请立哲给他们治疗。这些病人基本都是医院判了死缓或死刑,或者是无力支付医药费的危重穷人 。立哲会仔细倾听、问询、分析病情,并提出治疗建议,完全免费。看到穷困潦倒的病人,他还会帮助付药费,并耐心地安慰病人家属,直到最后。
2014年,他重新返回插队的关家庄,十里八乡的老乡都来了,载歌载舞地欢迎他,他摆了一百多桌酒席与老乡们畅饮畅聊。他资助队里翻修了大队部和昔日合作医疗总站的十八孔窑洞,还给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赠送了一条毛毯。
晚年的立哲,在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帮助那些投医无门走投无路的穷苦病人。在清华大学,他组织了一次关于积极心理学与幸福主题的国际会议。在会上的这句话,可能是他最终的人生目标:“人生幸福的真正来源并非为自己谋利,而在帮助他人。”
我终于明白立哲此生最终的目标,就是能够建一座穷人医院,为那些走投无路的危重病人提供他们迫切需要的医疗服务。但是,我也知道了他的这个目标再也无法实现了,他又坠入了深不可测的谷底。在2022年, 他在国内的主要公司又出现了大问题,有可能全军覆没。
多舛的命运把立哲又一次逼上了绝境,但他乐观坚强,绝不言败,一直在瞬息万变地创造自己。他也许会笑着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霍秀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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