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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老三届丨霍秀: 同学孙立哲, 人生如逆旅, 我亦是行人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5-29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作者在盐城自然保护区


霍秀,清华附中初68级老三届,1968年到山西插队,1971年考入宁夏文工团,1978年考入中国儿童艺术剧院。1980年进入影视界。1989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学习导演和编剧,在多部电视连续剧担任执行导演,在中央电视台《文苑漫步》栏目担任主持人,北京电视台《东芝动物乐园》栏目担任总导演,北京电视台《走向大自然》栏目担任主持人、编导等。


原题

人生如逆旅

我亦是行人

——孙立哲的故事



作者:霍 秀

01

我和立哲的第一次接触竟是面对死亡。

那是1992年, 意外地接到了他的电话,声音悲哀疲惫。这之前,只是在校庆上见过面。他说,妻子吴北玲患癌症去世了,遗体告别会准备几天后举行,问我是否能在电视台请人把告别会录制下来,两个孩子太小,录像带将来留给孩子们看,怕他们忘了妈妈。

立哲和北玲一起在陕北插队,在延川当知青,北玲早就暗恋着立哲,但立哲一直把她当普通同学看。在立哲被打成“四人帮爪牙”的那些日子里,深爱着立哲的北玲从北大逃学,天天跑到铁生家,商量着怎么“捞“出立哲。铁生说,“北玲在北大待不住,几乎天天往我家跑。当然是因为立哲。她常常是下午下了课来很晚才走,每次进的门来脸上都藏不住一句迫切的话:立哲呢?要是立哲不在她脸上那句话便不断的响。然后不管立哲在哪儿,她就骑上车去找。立哲正在身体上和政治上经历着双重逆境,北玲对他的爱情惟更深更重。”

他们婚后便去了美国,一个学医,一个学比较文学,北玲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并在美国西北大学任教。

吴北玲在延安


1991年,立哲带北玲回国,却是治病。铁生说,“那个细雨的早秋初见她时的情景,恍如昨日。她摘取头巾,笑说:“瞧瞧我,没样了。”放疗化疗把她的旧发脱光,但又已长出了短短的新发。我不大相信她真的患了绝症,不信她会死,虽然知道谁都会死。那样一个乐观潇洒的灵魂,怎么可能就消失?“

作家查建英是北玲北大的同学,她在文章中写道:“我仍然记得1991年春天我到医院去看望她的情景。她面容苍白,极度虚弱,因为化疗,头发几乎都掉光了,只能依靠吗啡来止痛。但她看起来似乎比在芝加哥时更快乐。她表现得异常平静,而立哲则很憔悴,比以往更显得狂乱。他无微不至地关心她,她则快乐地享受他的照料。他们的角色如今完全颠倒过来了。在她生命最后的几个月里,她成了他的一切。后来他告诉我,他为自己没能医治她深深内疚,而他本来是一个医生;他也为自己没能更爱她感觉悔恨。”

北玲还是悲凉地走了,抛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这事是一定要帮助的。我找了电视台一位资深摄像师,把遗体告别仪式细细地记录了下来,远景中景近景特写,一点儿过程和景别都不肯放过,做成一盘录像带给了立哲,让已经飞上天际的北玲,栖落在这里,在人间的眷恋中。

立哲一生艰难坎坷,备尝荣辱,是同学们嘴里的猛料。我们聚会后,闫阳生拿着小录音机,立哲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上长白,下版纳,边走边谈不觉日夜。聊着聊着,立哲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就从闫阳生笔下传遍了媒体和网络。

当年的立哲剑眉星眸,挺鼻浓发,可谓英俊小生。奇怪的是刚下乡时,哪个知青点的女生都不要他,赶他走,说他赖呼呼的。立哲说自己被人视如敝履,蔫头蔫脑地找到铁生那个队请他收留,还写了一首诗巴结他,“怀揣红宝书、豪情干革命”之类。铁生狠狠地踩乎:“这也叫诗?你这辈子不要写诗了!”但从此立哲和铁生就成了哥们儿,睡到了一个炕上。

刚下乡时立哲并不懂医,铁生懂医,曾在一个医院学习班学会了扎针灸,下乡时带了医书买了药,就教立哲扎针灸、看病。巧的是刚到村里第一天,正碰上一个发烧老乡找大夫。是个老太太,脸上长了一个红色的大包。立哲和铁生拿着赤脚医生手册左翻右查,最后得到一个共同的结论:丹毒。知青们把阿司匹林,抗菌素,红糖水全都拿出来,两天就退烧下地了。但这红包没下去。问老太太你这东西长了多少天了?“唉呀,生下就有嘛。”原来是生下就有的血管瘤,大红记!

立哲说:“有个孩子大面积脱水,奄奄一息。我翻山到那个村,只带了个大针管,就用注射器打点滴一点儿一点儿往里推。从晚上推到第二天白天,30多个小时!手都僵了,把孩子给救活了,孩子叫我干爸,我才18岁。“

“最邪乎的就是婆姨上吊的事。在打则坪,我已经睡了,忽然外面非常嘈杂,四五个人打着火把跑啊,边跑边叫我的名字。等我到那儿一看,门板上躺着一个女的,直了。婆婆跟媳妇打架上吊,放下(断气)已经半小时了。有几个老汉就拿烟袋锅蹲着抽,人家在那儿商量后事呐!我刚下乡,哪儿见过死人啊,那也得动手啊。扎人中,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时我想起来书上看的,最好的穴是涌泉穴。我用这么长的针,反正豁出去了,使劲咔咔咔往脚底板扎。扎着扎着,突然她喉咙这儿“嗑”一声,这一声就能把人吓着,死人呐!赶紧做人工呼吸。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活了。这可能是假死,但这件事使我走上了不归之路。“神医”就是这么来的,说死人一针扎活了,就是史铁生起哄起的。“

“结果周围村的老乡都来了,医疗站外每天都挤满了人。忙时连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外面排队让看病,隔着半人高的围子,一边儿蹲着拉屎一边开方子。还有妇女敞着胸,让给怀里吃奶的孩子看看病。”

还有一个更邪乎的事。“那一天,七八个小伙子,抬着个人就来了。年轻女的,17岁。我一看神经都吓炸了,一个大铁锹把,从屁眼子进去,从肚子出来啦。她们修水利,把铁锹竖在下面,摸黑收工时一跳,咔就把人穿了,穿糖葫芦。我没办法,就只有拔。前面三个人,后面三个人,“一二三”拔!硬给拔出来了,我双手一摁,止血消毒缝针。她家里人说“还能生娃不?不能生就别救了。”后来我回乡,一个妇女拦住我,让她的三个孩子叫“大”。她就是当年那个姑娘。”

除了给老乡治病,孙立哲同学还偷偷地给女知青做人流:“那个时期的知青相当苦闷,我也很可怜他们。男知青之间没原因地打群架,血拼,没有以前的派性。女学生的流产都是我做的,有二三十个吧。远近村的都有。那时也不会避孕。流产没证明不给做,没结婚证更不给做。那成了一个很大的道德问题,只有找我做,我保密。”

这还不神?这不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华佗吗。孙立哲的名字不胫而走,一日千里地传遍了陕北,传到北京。1974年,省委书记约谈他:中央出文件了,点了5个人的名,邢燕子、侯隽、朱克家、孙立哲、程有志,树为扎根农村典型。江青同志都知道了他。按他的话说 “这下捅篓子了!”

他虽然没见过“四人帮”,但经常被迟群谢静宜她们叫去给大学作报告,还出国作报告介绍自己的事迹。这不是给四人帮脸上涂脂抹粉吗?还能有好下场?四人帮倒台后,军代表严正宣布:孙立哲在“四人帮”问题上犯有严重错误,立即回延安接受审查交待问题!

“那时候大礼堂开批判会,横幅大标语,孙立哲几个字倒着写打上叉。两个民兵押送,一进门口号声响起:‘肃清孙立哲在卫生战线上的流毒!’我成黑帮了。太难受了,我在村里房东家喝闷酒,两瓶半西凤酒、一瓶半葡萄酒,一口气干完,后来都没味儿了,不省人事。几天醒来,皮肤和眼睛金黄,村里赤脚医生娃子说你咋变成了金丝猴。送到延安医院一查,黄疸指数二百多,诊断亚急性肝坏死,死亡率97%以上。大量打激素,把糖尿病也打出来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站也站不起来,人都毁了,成了猪一样。”

“出院以后,回清华家里,拄着个小棍儿,慢慢腾腾地迈着方步,脸肿着。听到的都是发小们上大学的消息,邻居小悦、小茁兄弟俩一起考上了清华,华苏(华罗庚之子)、籍传恕也上了清华,庞沄上了钢院,周围的人都上大学了。我连考试都不能考。”

没过多久,立哲又被押回延安继续接受批判。

老乡们不干,他们抵触省地县联合调查组:“我们不知道政治错误是个甚么球事,就知道孙立哲看病救人不要钱,不收礼,是个好心人。”一边是开社员大会批判,另一边开小会签名。老乡从大会出来,就有人引到这边签名。他们秘密传着一句话:“啊呀,签名就能救孙立哲!咱们多一个签名,娃娃多一份生望。”

立哲说,“陕北穷人多但是有良心。明天起身出门要饭,今天门上来了叫花子,最后一口黑糠干粮也掰下一块。结果本村的外村的,近的远的来了不少。签名的、按手印的,什么样的纸都有,花里胡哨的连在一起往上贴,弄成了很长的一个‘万民折’。”

北京这边儿,铁生家是“捞”人联络站,他帮立哲起草申诉书,北玲在北大逃课跑外线,通过师大女附中同学关系,找王任重、顾秀莲。同村的知青刘亚岸上下忙活找领导,最后申诉书和万民折竟然递给了胡耀邦。胡耀邦、胡启立都知道孙立哲其人,立即明确表示:这个孙立哲抓错了,他怎么会是“四人帮”呢?开会时胡耀邦找到王震:“小孙不是‘四人帮’,另外,这个人现在有病,王震同志对陕西干部熟,请王震同志关注一下此事。”

突然有一天,地委书记带着副书记、卫生局长一大帮人,黑压压涌进立哲那个黑窑洞里来。立哲早已习惯了,不又是批判嘛,低头等着。地委书记一把抓住立哲的双手使劲摇啊摇:啊呀,孙立哲同志,你受苦啦,俄、俄们不了解情况啊……卫生局长拿出好烟:吃烟吃烟。好几个人忙不迭同时擦火柴,六七只燃烧着的火苗递到他面前,照亮了他惊喜欲狂的眼睛。

“当天晚上,我就住进地委最好的招待所,第二天,飞机直送北京。救护车在机场等着,直接拉到医院住进单间,就这么厉害。一夜之间,天上地下,你研究了吗?这就是政治。中央直接打电话,这就很严重,就是个政治态度问题。”立哲对听呆了的闫阳生说。

翻身农奴把歌唱。1983年,立哲考入美国西北大学攻读器官移植免疫博士学位。由于对动物毛发敏感,于 1987年放弃博士学位,在美国创办了万国图文电脑出版集团公司,后来成了美国万国数据通讯公司总裁、华章公司、先知公司等多家公司董事长。

02

1992年初秋,我又意外地接到了立哲的电话,声音嘶哑,急切。他说妻子刚去世,自己回国投资又遇到了大麻烦,被人诬陷暗算,有可能血本无归。同学们都知道他生命中大起大落的凶险日子已经过去,怎么又陷入沼泽了?

我说:“你出国多年,是不是已经不了解这里政治和市场生态了?”他说:“ 咱们这儿有无数的潜规则,和人打交道太累了,防不胜防。同学里只有你在媒体工作,能不能帮忙找个能报道经济事件的媒体?我想和他们聊聊。”

“好吧,我试试。”

我拨通了人民日报经济部主任艾丰的电话。“孙立哲?你说的是当年的赤脚医生孙立哲吗?“艾主任知道他。

“是的!”

“我见过他,很不错的小伙子!当年还报道过他。”

“噢,那太好了,咱们找时间聊聊行吗?”

“没问题!”

艾主任精神矍铄,刚直威严却很亲切,他是著名的经济学家和中国名牌战略权威专家。和立哲深谈两个多小时后,艾主任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霍秀,这稿子由你来写。”我瞠目结舌,人民日报的大主任不派记者,怎么把任务派到我的头上来了?

我使劲儿推辞着:“这这这......我哪有那个本事呀?我初一都没念完就文革了,我是小学生!您派个记者吧!”

“你试试,三天后交稿,最多五天。”艾主任不由分说地下了命令。“不要写经济纠纷,就写立哲这个人。”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勒令写文章,还要在《人民日报》发表!想想立哲的境遇,几乎所有的资金都投到了国内,忽然就有可能血本无归,这个事不能推辞呀。

白天上班录制节目, 晚上回家点灯熬油,找了一大堆立哲的资料,几乎三天没合眼,终于写出了一篇很幼稚的文章,居然,艾主任通过,见报了。

有这样一个投资者

——特写孙立哲



《人民日报》1992.9.17

署名:霍秀


前些时候《北京晚报》曾登过一则名人寻踪,询问他的下落。我知道他在哪儿。他是我中学同学,也是我常挂在嘴边的能炫耀的几位熟悉的同学之一。
在上山下乡的大潮中,在几千万知识青年群体里,他曾是五位全国性先进人物之一。那时候能得到这种殊荣,绝不亚于如今获得奥运会金牌的光彩。
他的10年插队生涯神乎其神,新闻界广泛宣传,事迹被编入小学和中学的语文课本,他作为中国青年代表团的成员访问欧洲及非洲……
他是赤脚医生,当年他就在插队的窑洞里练着给乡亲们治病。几年中竟做了“洞中手术”1000多例!

孙立哲给老乡看病

1973年,北京医学院和北京第二医学院由院领导亲自带队,组成一个专家考察团,以严谨的科学态度和高度的负责精神,深入到孙立哲所在的农村进行实地考察,竟认定他的医疗技术水平达到了文化革命前大学毕业的、有了两三年临床经验的正式医生水平!那年,孙立哲才21岁。
医学界、舆论界哗然。1975年,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德高望重的黄家驷教授不顾年迈体弱,亲赴陕北考察孙立哲的医疗技术,并亲自打手电帮助孙立哲做手术。考察的结果使老教授感慨 万分,激动万分,他破例邀请这个老乡们提起来都掉泪儿的大孩子,作为他与吴阶平主编的《外科学》一书的正式编委。
1979年,这个初中没毕业的“土造儿”竟创下另一个奇迹,在全国报考北京第二医学院(今首都医科大学)研究生的考生中,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院长戴士铭和外科教授龚家镇的硕士研究生,他没有读过大学,而直接考上了研究生。
1982年,他出国去读博士生……
等我今年再见到他,已认不出了,胖胖的,戴个眼镜。人们恭恭敬敬地向我介绍:这位是孙立哲总裁,美国芝加哥万国图文有限公司及美国万通科技国际有限公司总裁,在美国拥有两个独立的企业法人和三个分公司,是爱国人士,回中国投资来了。
细细聊来,方知他这10年“洋插队”经历不凡。先跑到澳大利亚,在国立大学当访问研究员,从事胰岛移植的科研工作,写的论文在国际《移植》杂志上刊登,一下子获得了澳中协会特别奖学金和扶轮社奖学金,1983年又考入美国西北大学攻读博士,又正式学术刊物上发表10余篇论文,获西北大学校级奖学金。
1986年,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点。他与爱人吴北玲从给人印名片开始,创建了芝加哥万国图文公司。他俩毫无外来投资,凭着自己的超凡智力与超负荷的劳动,竟熟练地掌握了现代电脑图版技术,并开发了具有世界级水平的多文种PostScript字库。这一惊人之举,使公司在几年内迅速发展膨胀,随着实力和资产日益雄厚,逐渐在洛杉矶、新泽西、旧金山、迈阿密、芝加哥等地开拓市扬,如今已成为美国多文种电脑图版技术领域中最著名的公司之一。
孙立哲的实体企业资产听来使人头晕目眩, 儿子孙子的全备齐了!孙立哲,你还想干嘛?“中国的印刷技术和电脑图文技术远远落后于世界水平,我和北玲想把先进技术、管理方法引进来,当然,我们投资。国不富民不强,我们实在忍受不了大陆中国人在国外自称是什么台湾的,新加坡的。”
于是,这两口子又像钟似的在国内转起来。他们把挣来的血汗钱毫无犹豫地抛在这片魂牵梦系的土地上,先后注册了近10家独资、合资公司,整集装箱地往这儿运设备,整批地派职员出国培训,没有半点虚假,没有半点张扬。
但是,立哲的绝不能分开的好伴侣、好搭档北玲累病了,医生诊断——肝癌晚期。立哲闻知痛不欲生,泪水横流。他是久经考验的医生,如今却挽救不了自己的妻子。无论他多么坚强多么乐观,是钢打的铁铸的,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他也病了。
1992年8月20日,北玲带着无尽的哀伤走了。我们的同学,作家史铁生给北玲的挽联是:

盼见儿女怕见儿女捷声捷妮当解慈母意,

彼岸创业此岸创业万国万通凝聚爱国情。


遗体告别仪式后,我劝满脸浮肿的立哲:“回美国休息吧,调养一下身体。”立哲说:“为祖国投资办企业是我和北玲的宿愿,说什么也得干下去。”

现在大家知道了,孙立哲就在这儿,就在北京,在我们身边……

此文章发表后不久,就被《读者》杂志(原《读者文摘》)转载了。我工作太忙,都没问过立哲的境况是否有所好转。

03

和立哲的接触,几乎每次都让我措手不及,一年多后,第三件事又来了。

那天接到他的电话,声音洪亮,情绪饱满,底气冲天,感觉全身通爽:“霍秀儿(作者原名)吗?哈哈你好!好久不见!哈哈哈!”

“你好呀立哲,怎么那么高兴啊?底气很足嘛!你的公司好吗?有好事儿吧?”

“你可真聪明,哈哈有喜事儿呀!我要结婚了!”

“啊什么?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儿!恭贺恭贺!新娘子是谁呀?”

“是我们公司的,叫张瑾。婚礼你得来呀。”

“那当然,肯定来!太好了,祝福你们!”

“还有一事相求呢,这事儿非你莫属。”

我又开始紧张了:“什么事儿又轮到我啦?”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你得帮我当婚礼主持人!”

“啊?这可太有难度了,我从来没做过婚礼主持人呀!”

“你一定不能推辞,只有你能胜任!”立哲说话没商量。

又是一次意外,又是一次勒令,不得违抗。但立哲总算缓过来了,这么重要的人生时刻,由我来宣布他们的喜结连理天地万年,我怎么敢推辞!

大喜的日子来了。在北三环路的张生记酒家,包了二楼的整整一层。

刚到酒家门口,就碰到了陆续来的很多同学。大家相互握手拍肩,猜姓名猜职业。岁月沧桑青春不再,不少同学已经呈现出衰老的容貌和体态。“我是在陕北插队的。”“我在山西孝义。”“我也是山西的,在运城。”“我在内蒙古,农区的。”“哈哈,内蒙土,山西洋,陕西净是大流氓。咱们这儿全了。”“为什么?“”因为当年北京工读学校的小流氓都给弄到陕西了......””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在陕北干了八年活儿,回来后只能在我爸的工厂顶替,没文化,工人阶级呀。”热闹的寒暄把我不由分说带入时光机器,思绪飞回二十多年前。

我们绝大部分都是当年的“知青”,”知识青年“这个桂冠是当年硬造出来的新词,一个绝妙的被美化的政治名词。它成了全中国所有从高三到小学六年级下乡城市孩子的自恋幽默。

1968年底开始,中国城镇的孩子们就都打着背包出发了。那是一场震惊世界的人口大迁徙,就因为老人家说了几句话,就是一句顶一万句的法律和政策依据。1700万中学生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城市和父母,带着立志当农民的激昂和解放全人类的理想主义幻觉,去到农村,自己谋生,空前绝后地全部变成体力劳动者。

知青跨省移民情况


史铁生同学曾说过:

要是正史上写“千百万知识青年满怀革命豪情奔赴农村边疆”,您信它一半足够了,记此正史的人必是带了情绪。我记得清楚,1968年末的一天,我们学校专门从外校请来一位工宣队长,为我们作动员报告,据说该人在“上山下乡的动员工作”上很有成就。他上得台来先是说:“谁要捣乱,我们拿他有办法。”台下便很安静了。然后他说:“现在就看我们对毛主席忠还是不忠了。”台下的呼吸声就差不多没有,随后有人带头喊亮了口号。他的最后一句话尤为简洁有力:“你报名去,我们不一定叫你去,不报名呢,我们非叫你去不可。”因而造成一段历史疑案:有多少报了名的是真心想去的呢?

我当时是报了名但不让我去的,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牵连到我,和一个很抬举我的的罪名“想加入叛国集团”。工宣队找我谈了好几次,声色俱厉地让我交代罪行,我当然一问三不知,什么都编不出来。后来几乎全班同学都可以报名上山下乡,唯我例外,几天就被叫到工宣队审问一次。

我只是个初一的小女生呀。那日在教室枯坐,呆滞地看着墙上老人家深不可测的笑容,脑子里忽然一亮,写血书向毛主席表忠心!找到一张雪白的纸,平平铺在面前,平静呼吸。从我血管里,经过心脏流出来的年轻的血液,会在这里凝成革命的誓言。把一根大头针擦了擦干净,伸开手掌犹豫着。刺哪根手指呢?这是一双从小弹钢琴的手,每一根手指都不能有残疾,尤其是指尖。想到江姐鲜血淋漓的十个手指都插满了竹签子都不呻吟一下,一咬牙一闭眼,把大头针狠狠地刺进左手无名指指尖。

血呼地流了出来。我用右手捏着这根手指,一边挤一边在纸上写。但只写了毛主席语录几个字就写不出来了。原来以为扎一次就可以把血书完成,血为什么不再流了?于是,咬牙切齿地再扎!再写,又扎,继续写,指尖已经快要扎烂了,泪水自己就不听话地向下滚落,忍受着撕心裂肺快要昏倒的疼痛,写了如下这些字:

毛主席教导我们:”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漫步从头越。“ 请批准我到农村这个革命的大熔炉中去锻炼,去摔打,去滚一身泥巴,自觉地在劳动中改造自己!希望能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

血液只要到了纸上,就变成绛紫色,完全不是鲜红的了,但那不能说明我的心不是红的。当我把血书恭恭敬敬地交给工宣队长,他诧异地愣住了。我猜他那时心中肯定在上下权衡,是再定性一个叛国投敌分子,还是把她放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嘴唇动了动,但没说一句话。两天后,终于批准我去山西插队。

插队。多少青春抛给了当红色农民的梦想,多少生命被理想主义一下一下地击碎,跌进了生活最底层的泥淖,像个黑色的泡沫。文革后,老三届中考上大学的不到4%,整整一代人的才智资源流产,荒废,成了文化残疾人,无数人被这个伟大的时代哗啦啦地吞没。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别说我们没文化,几十年后,我们气吞山河地主宰了这个时代。

04

哦,看到立哲了,这是婚礼现场呀!我使劲儿深呼吸,让自己从回忆中跳出来。

立哲迈着一贯的小碎步招呼大家,拥抱各位来宾,兴奋的满脸通红,快乐的汗水哗哗地淌,美丽的新娘张瑾不时抽出纸巾给他擦拭。

他是历经荣辱浮沉大起大落,死灰复燃的强者,提到他,同学们大都啧啧称奇。

这次盛大的婚礼,让我震惊的不是场面宏大,而是被两个非常意外的人抢了镜头。他们是被立哲请到上座的嘉宾,就像玫瑰花丛中的两束激光,射向所有人的眼睛。一位满脸皱褶,皮肤黝黑,瘦骨嶙峋但笑容开了花的老年农村妇女,穿着大白褂子坐在显要位置,旁边是一个挺帅气的农村小青年,大眼睛笑眯眯的透着机灵。他穿一身硬邦邦的白衬衫黑裤子,衬衫口袋插着一只闪亮的钢笔,一大串钥匙挂在皮带上。

立哲向大家介绍:“这是我插队时候的房东大娘,对我特别好,我认她当了干妈。这位是干妈的第七个儿子,叫七元,是我接生的。这次特地从陕北把他们接过来的。”

“这老人是你干妈?”“这小伙子是你接生的?”

“是立哲接生的娃呀,都长这么大了!”

“哇!哇!哇!”大家叫着笑着鼓着掌还跺着脚,差点儿掀开了房顶。

七元、张瑾、干妈、立哲


我惊讶地看着干妈和七元,觉得这真是婚礼上让人喜上加喜的大意外,二十几年前的故事不由分说地跳出来,想象中,那天应该是这样的吧?

黄天厚土,沟壑纵横。严寒的西北风催生出更加旺盛的生命。一眼破旧的窑洞中,干妈躺在炕上扭曲着身子呻吟,无论如何生不下来。都第七个了,这次怎么不顺产?是胎位不正吗?干爹急了,赶紧跑到立哲屋:“立哲呀,你能做手术,肯定会接生吧?快来帮帮你妈,她生不下来呢!”立哲赶紧跑到干妈屋里,洗了洗手,观察了一下,用手摸了胎位,轻轻转动胎儿身体,再帮助干妈使劲,使劲......

七元,终于挣扎出来了。他抗议,对着爸妈大声啼哭,为啥让我来到这个漫天黄沙的世界?为啥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妈是个男娃?他到我们家干嘛来了?哇哇哇......这哪里是哭?分明是对这个世界拧开了泪泉。

思潮腾涌,感慨万端。看着七元,正是我们插队的年龄。那些鲜活的画面又被唤醒,七元不再是七元,是被时光抹不尽的历史......

我是婚礼主持人呀,该我说话了。站起来,对大家深深鞠躬:

“今天是立哲和张瑾的大喜日子,谢谢立哲信任我,让我来担任婚礼主持人。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欢迎干妈和七元来到婚礼现场,看到你们,就想到我们艰难困苦的插队生活。万幸的是面对无数苦难,政治迫害,身患绝症,在善良淳朴老乡的帮助下,在铁生和同学朋友们的鼎力救助下,立哲终于挺住了,走过来了。生命,真是无法想象的奇迹。

今天,看到立哲和张瑾站在这里,就想到那句话:天生才子佳人配,只羡鸳鸯不羡仙。

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相逢却不相识,有多少人相逢也相识却不相交,有多少人相逢相识相交也相爱了,却走不到一起。莽莽天宇,茫茫人海,能够和自己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的只有一个。这个人,在漫长的时光里陪着自己一起成长,在人生最后的岁月和自己一起凋零。

在立哲最困难的时候,张瑾来了。张瑾像花儿一样美丽,但是她胜于鲜花,因为她知晓人意。立哲,生活给了你千惊万险,你现在却还它第二个春天!希望你们,扶携度过终生,相拥直到耄耋。希望你们不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贵,永远相惜对方,深爱对方。

现在,让我们举杯,见证立哲和张瑾的圆满结合,相亲相爱,同心同德,白头偕老,幸福永伴!祝福你们!干杯!“

张瑾、干妈、孙立哲


陈小悦、史铁生、干妈、霍秀在立哲婚礼上

他俩真行,不到几年,张瑾就给立哲生了三个娃。

后来立哲回陕北,老乡问他:“立哲呀,你有几个娃?”“五个。”(两个是北玲的)“老乡瞪大了眼睛:”啥?你把俺们都骟了,不让生娃,你自己生了五个?“立哲一紧张就结巴:“美,美国……不......不计划生育呀。”总算把最后五个字连到了一起。他那些年除了给老乡治病,还负责县里的计划生育,在那些年,老人家是头上的天,计划生育就是天老二。他说自己漫山遍野跑着追那些婆姨汉子,逮着就给他们做节育手术。当年怎敢不做?不做不把老乡罚死?张艺谋的第三个娃不是罚了748万?而到了今天,又在鼓励大家都生三个娃!

因为已经出现人口负增长。2023年中国人口的出生率为6.77‰,死亡率为7.37‰。这会导致劳动力减少,老龄化社会加速形成,再过十几年养老金可能出现巨大缺口。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史铁生点评说:“立哲后来成了全国知名的知青典型。这是正史上必不可少的一页。但若正史上说,他有多么高的政治水平,您连十分之一都甭信。立哲要是精于政治,四人帮也能懂人道主义了。立哲,有的是冲不垮的事业心和磨不尽的人情味,仅此而已。”

05

后来的立哲,大家听说的都是他在不断地攻读很多学科的学位,看看他令人瞠目结舌的学习经历:1979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读外科器官移植硕士学位;1982年春赴澳洲国立大学医学院留学;1982年秋天考入美国西北大学医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先后获得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医学院、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纽约大学斯腾商学院、马里兰大学史密斯商学院的医学、法律、金融、管理和MBA等多学科学位。

学习的同时,他在中国、欧洲和美国从事着出版业务,他的团队持续地翻译了一系列IT类、经济类、管理学和心理学方面的高科技和畅销书并引进中国,多年来一直引领着此类书籍的中国市场潮流。

他的理想是知识救国吗?当然,这也是他的生计。他已经从赤脚医生羽化成一个成功的资本家,出版商。

一次到西双版纳开会兼旅游,让我重新刷新了认识他的屏幕。

公路上,十几位同学和朋友在一个面包车里边聊边看风景,心旷神怡。千藤百绕的雨林在追赶我们,绚烂变幻的彩云对我们凝眸相望。西双版纳,美得太奢侈!笑谈中,大家发现只有立哲不看风景不说话,一直在刷手机,并语音对方。“立哲,你忙什么呀,歇会不行吗?”“我给人看病呢,这是个癌症晚期,正较劲呢。”

看到路边有个小药店,立哲叫车停下来去买点儿药,半天也回不来,等回来的时候就带上车一位姑娘。这姑娘正好在药店给自己的家人买药,两人聊起来,立哲慈悲心大发,不仅给她家人看病,还拿出来自己带的昂贵的美国药物,送给这位姑娘。面包车一直把姑娘送回了家。

一路走来,立哲一直都在用手机给人看病,直到深夜。他说基本都是危重癌症患者,是看不起病的穷人:“其实有的癌症是可以治疗的,也不用花那么多钱,自己制药很简单,几分钱就能做一粒药片。”他认真地说,在自己住的公寓买了几台制药机,正在制作便宜的癌症药物,送给穷苦的癌症患者吃。这还了得!大家吓得不轻,这立哲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都七嘴八舌劝他:“你这是黑作坊呀!而且是制药不是蒸包子,罪上加罪!如果被人举报了,铁板钉钉的牢狱之灾,是死罪!谁也捞不出来你!”此事后来被紧急叫停。

很多患者口口相传立哲的医术,千方百计找到立哲,然后通过微信等网络手段,请立哲给他们治疗。这些病人基本都是医院判了死缓或死刑,或者是无力支付医药费的危重穷人 。立哲会仔细倾听、问询、分析病情,并提出治疗建议,完全免费。看到穷困潦倒的病人,他还会帮助付药费,并耐心地安慰病人家属,直到最后。

2014年,他重新返回插队的关家庄,十里八乡的老乡都来了,载歌载舞地欢迎他,他摆了一百多桌酒席与老乡们畅饮畅聊。他资助队里翻修了大队部和昔日合作医疗总站的十八孔窑洞,还给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赠送了一条毛毯。

晚年的立哲,在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帮助那些投医无门走投无路的穷苦病人。在清华大学,他组织了一次关于积极心理学与幸福主题的国际会议。在会上的这句话,可能是他最终的人生目标:“人生幸福的真正来源并非为自己谋利,而在帮助他人。”

我终于明白立哲此生最终的目标,就是能够建一座穷人医院,为那些走投无路的危重病人提供他们迫切需要的医疗服务。但是,我也知道了他的这个目标再也无法实现了,他又坠入了深不可测的谷底。在2022年, 他在国内的主要公司又出现了大问题,有可能全军覆没。

多舛的命运把立哲又一次逼上了绝境,但他乐观坚强,绝不言败,一直在瞬息万变地创造自己。他也许会笑着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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